次日雾色朦胧,天光微亮。白穗早早起身,带着惺忪困意由侍女梳洗。

    顺德长公主入住在承德观中,距京中尚有一段距离,不得不早早动身。

    用了早膳后,白穗便披着鹅黄色斗篷,驻足于门前,等待侍从牵来马车。

    尚不到五更天,天际还浅浅挂着一弯月色,玉茗花拢在雾色中,透中湿润的香气。

    白穗周身都裹在斗篷中,只露出一张如凝脂般莹白的小脸,她正抬着眸子,与一名路过此处,前去朝会的官员说话。

    那官员瞧着很是年轻,得知他便是今年的探花郎陆卓后,白穗不由多看了几眼,听闻探花郎素来都是擢年轻俊秀者,倒果不其然。

    寒暄几句,白穗本欲敷衍打发了他,却见陆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突然道:“若非当年公主舍身救下雁城,陆某怕是早死在了北梁贼子枪矛之下。”

    白穗备好的敷衍之词卡在了口中,她微微一顿,抬起眸子,暗中打量了陆卓几眼。

    她回京时间尚短,这才知晓探花郎竟是出身雁城,而陆姓在大周不算是世家大族的姓氏,如此说来,这位探花身后并无背景,又感念着自己的救命之恩……

    倒是,能为她所用。

    想到这里,白穗柔和一笑,语气温婉了些,“我既食民脂民膏,自当尽公主之责,陆大人何须多礼?”

    面前女子一身清丽的天水碧齐腰襦裙,外罩鹅黄色斗篷,眸光温和,带着浅浅的笑意,立于晨光薄雾中,恍惚如画中人。

    陆卓心神一滞,随即便为自己那稍稍冒出的念头暗自懊悔。

    “不知陆大人如今在何处务事?”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陆卓拱了拱手,神色谦卑道:“幸得圣人提携,授紫薇省下左拾遗。”

    拾遗乃天子近臣,又是谏官,正合白穗之意,于是她看着陆卓愈发满意,弯眸一笑,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近日新得了一册孤本,可其间言辞实在晦涩难懂,待陆拾遗朝会归来,可否请拾遗替我标注一二?”

    标注书卷不过举手之劳,陆卓不疑有它,正欲应下,忽目光一凝,视线落在白穗身后不远处,伏身行礼。

    白穗正欲顺着他的视线回眸望去,便听见他语气恭谨地道:“见过紫薇令。”

    她神色微僵,慢慢地转过了身。

    隔着一层清冷朦胧的雾色,云敛披着银氅,掌着一盏暖色的灯,目光遥遥望过来。

    灯火映在那双潋滟的眸中,难得地添了一丝人间气,他唇角轻轻抬起,道了一句,“公主安好。”

    白穗顿了一瞬,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她的惊疑卡在喉中,便看见有小厮从隔壁的府邸走出,将一匹乌云踏雪牵至他面前。

    昨日她来得晚,竟未曾察觉到公主府隔壁是云敛的府邸。

    左拾遗隶属紫薇省,紫薇令是陆卓的顶头长官,她不由庆幸,还好没来得及当着云敛的面向陆卓提出要他利用职权,替自己谋私利之事。

    不过顷刻间,白穗便迅速收敛了心绪,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紫薇令大人?”

    白穗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语气透着隐秘的惊喜,目光如澄澈春水,直直地看过来,不带半分掩饰。

    云敛不紧不慢地翻身上马,一双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握在缰绳之上。

    嵌着云水纹的白衣顺着马身如深水般流泻而下,他慢慢地抬眸,瞥了白穗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却是问:“殿下得了何人的孤本?”

    孤本之事不过是白穗的一时说辞,她刚来公主府,连书房里的书都不曾看过,如何答的出,便十分为难地望着他,扯着借口,轻声道:“既是孤本,我也不能辨出。”

    云敛唇边含着笑,眸底却淡如寒潭,似乎半点情绪都不入眼,漫不经心地道:“陆拾遗上任不久,天子近务繁忙,臣替殿下标注如何?”

    他似乎只是随意一问,并不等白穗回答。

    等她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便听见寂静的官道上,渐渐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那盏灯挂在马身一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闪烁,像是白茫茫的天地中,无端绽开了一朵浓烈的花。

    她若有所思盯着云敛的背景,对着拱手告辞的陆卓轻轻颔了下首。

    承德观在郊外北山之上,顺德长公主自驸马逝世后便在此修行。

    白穗同这位姑母接触次数不多,幸而蝉衣提前打听了长公主的喜好,一路记下来,到了承德观正是卯时。

    蝉衣向门房递了拜帖,便有侍从含笑迎来,她们事先得了吩咐,对九公主更是恭敬至极。

    一路跟随侍从进了承德观,观内朱门绣帘,雕花怪石,一片富丽堂皇之色,奢靡非凡。

    白穗掩住心中的讶然,跟随侍从走至前厅,转过屏风,便见顺德长公主正靠于美人榻上。

    她虽年近四十,却美貌尤存,室内烧着地龙,她只着一身轻薄的石榴红纱裙,双臂缠着棕绿色披帛,手中把玩着一把团扇,闻声轻轻抬起了眼,朝白穗看过来,轻声笑道:

    “我在承德观修行三年,几位皇子公主中,想不到竟是永宁公主最先来探望我。”

    白穗不动声色地掐了掐手心,碎步走到长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便旋即低下头,语气柔婉道:“永宁离开长安已两年多,今日才寻得机会探望姑母,望姑母万万见谅。”

    长公主轻笑,想到昨夜她献上来的银子,便觉得这个侄女不仅生得好看,瞧着也都处处顺眼,她不紧不慢地摇着团扇,问:“永宁今日瞧着如此可怜,莫不是被谁欺负了,来我这儿讨个说法不成,又是安阳?”

    “不是四姐姐。”白穗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目露为难地看着她,最终轻声开口,“是我欲同定北王和离,想请姑母帮一帮我。”

    长公主微微坐起了身,讶异地开口,“你同顾听寒和离做甚?”

    白穗眼眸微垂,似触及到了伤心事,眸底已盈了泪光,神色失落道:“我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公主,却亦知皇家颜面不容轻慢,此事我原该以大局为重,可定北王豢养外室,甚至闹出了私生子,若是我一味忍让,便是让皇家威严扫地。”

    “如今和离文书已写下,我自知无势可依,只怕有人在其中颠倒黑白,混肴视听,让文书不能完整地送至陛下面前。故而无奈之下惊扰了姑母,恳请姑母相助。”

    白穗噙着泪,无助地看向长公主,叫长公主不由蹙了眉,轻轻敲着团扇,若有所思道:“这顾听寒我瞧着原是个不错的,竟也做出此等糊涂之事。”

    顿了片刻,她扶着白穗的手慢慢起身,“不过,你这丫头倒是聪明,知道来找我,江寄柔若是知晓了,你这文书便送不到陛下面前。”

    白穗低着眸子,不曾作声,只是目色恳切地看着长公主。

    她自然是知晓长公主与江贵妃之间恩怨的。

    顺德长公主比弘文帝小了十岁,自幼便是由长嫂教养长大,故而一心向着故皇后,对江贵妃不假辞色。

    而帮助白穗这种对江贵妃百害无利的事,长公主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还收下了她十万银两。

    长公主摇着折扇,轻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够果决,既如此,今日我便帮你去太极殿前走一趟。”

    ……

    王府西院,暖阁内,瑞兽小炉烧得正旺。

    颜宛月听完侍女的话,微微一愣。

    她注视着窗外的疏枝,出神地想着,却如何也想不出九公主为何会选择留下和离书出府。

    顾老将军在弘文帝微末时便一路追随,后功成身陨,顾听寒是顾老将军唯一的血脉,年纪轻轻便被封作异姓王,兵权在握。

    这一桩别人求之不来的婚事,九公主竟真能狠心舍弃?

    “姑娘。”阿春端着药走过来,唤了一声,将托盘搁置于桌面上,“您莫要忧心,凡事皆有王爷。”

    颜宛月回过神来,接过汤药,用木匙舀了一口,品着苦涩的药味,慢慢咽下,不安道:“我是有私心,希望王爷眼中只有我一人,可却从没想过要王爷与九公主和离,我本只是想替腹中孩子要一个名分,如今发展到这个局势,阿春,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阿春闻言摇了摇头,安抚着自家小姐,“公主如何是公主的选择,姑娘为自己打算,何错之有?您莫要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徒增烦恼。”

    听见侍女的话,颜宛月心中宽慰了些,她攥着衣袖,心中却始终不安,又问:“王爷早朝可归来了?”

    “未曾。”阿春神色复杂,道:“公主和离是大事,其中怕是牵扯良多,姑娘现下不如去郊外别院去避一避?”

    颜宛月却陷入缄默,半晌,慢慢道:“九公主提了和离,只怕王爷现在满眼都是她,顾不得旁人,我若走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低着头,缓缓地将药饮完。

    窗外疏枝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不知为何,她今日心中始终焦躁不安,只怕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可她在定北王府,最安全不过,许是近日忧思太过。

    想到这里,颜宛月便拉住了侍女的衣袖,低声吩咐,“阿春,你遣小厮去寻一下王爷,只说我腹痛难忍,想要见他。”

    阿春点头应下,刚推开了门,便撞见一个眼生的太监领着几个侍从迎面走来。

    太监的视线穿过侍女,落在室内,脸上慢慢浮起笑意,他拖着喑哑的声线,在空荡荡的寝室内,莫名有些阴冷。

    “咱家奉贵妃口谕,特来邀颜姑娘来宫中一叙,此处,可是颜姑娘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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