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萧瑟,雪色将天地染就一片苍茫,车马踏雪而行,有雪粒滑过锦帘,从车栏外飘落过来,凉凉地洒落在女子莹润娇美的脸上。

    她微蹙着眉,仿佛陷入梦魇之中,洁白的额角渗出细汗。

    “殿下,殿下。”

    隐约听见侍女在耳旁不住地轻唤,白穗陷入梦魇的思绪渐渐有了回笼的兆头。

    马车似乎轧过磐石,车厢猛然颠簸一下,她倏地惊醒。

    蝉衣见主子终于醒来,送了一口气,连忙去倒了一盏水。

    “殿下方才一直说梦话,出了一身汗,可把奴婢吓坏了,好在眼下已快到长安,届时可唤御医过来看看。”

    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水递来,仔细地替她擦着额角细汗。

    见主子面色苍白,羸弱纤瘦的身子脆弱如灯烛,侍女目露疼惜,低声相劝。

    “您莫要听路上那些人胡言乱语,定北王对公主向来感情深厚,怎会像他们说的,养那什么替身呢?”

    蝉衣还在细声宽慰,白穗一双清盈的雾眸却慢慢转向窗外。

    车帘外风雪飘扬,天地俱寂,长安藏于雪色尽头,初现轮廓,犹如月上宫殿,若远若近。

    若是之前,她也会觉得那是无稽之谈,大周向来没有人尚公主后还敢纳妾养外室。

    可偏偏方才那个梦,那些清晰而深刻的每个细节,都令人恍以为真。

    梦中,顾听寒在她去被梁为质不久,就从边关带回一个女子。

    那女子与她三分相像,性格却比她更温柔小意,讨人喜欢,不然,顾听寒也不会行军打仗都将人带着。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掠过临行前北梁二皇子赫连爻的话。

    那时梁宫失火,向来自傲的青年一身紫衣已被鲜血洇透一半,身后火光汹涌,将他脸上的血迹都照得清晰。

    青年微卷的额发下,那双向来藏满狠毒的漂亮眸子此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面容牢牢刻在骨子里。

    “阿穗,为了回长安,你宁愿与那使臣虚与委蛇,也不愿向我低头。”

    他抬手,用力将血迹抹于女子白净娇丽的脸上,下一刻便有飞箭倏至,在青年的劲瘦有力手臂上擦出一条血痕。

    他却满不在乎,唇角牵起恶劣的笑意。

    “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回去好好地看看,你心心念念惦记的顾听寒,究竟想不想你回去。”

    赫连爻此人虽乖张阴狠,素爱在言语上给她不痛快,可却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笃定说这些。

    白穗掩起车帘,收回视线,车厢内的金兽小炉正点着淡雅的沉水香,却无法抚平她的思绪。

    越接近长安,她心中反倒越发无法安定。

    “蝉衣,拿纸笔来。”

    醒来后梦境便似隔了一层雾,此时竟已渐渐模糊,白穗不再多耽搁,不论梦境是真是假,取了纸笔便将能还能想起的重要事情悉数记于纸上。

    起笔时她稍作犹豫,转而用了北梁的文字,这下,是连蝉衣都看不懂自家殿下在写什么了。

    蝉衣在一旁轻轻地研着墨,语气轻缓,感叹道:“金陵云氏果真是风雅世家,竟连车厢里都备着笔墨。”

    白穗微微抬眸,瞥了一下车帘上的云水纹,目光并未停留太久,她梳理着梦中的事件,轻声道:“回长安后,北梁诸事便当忘却,不可为外人道之。”

    侍女微微讶异,似有不解,却还是俯首称是,低眸时目光不经意略过女子执笔微抬的一截皓腕上。

    那平日皆系在腕间的红玉手钏不见了。

    手钏是公主生母所留,意义不凡,几乎从未摘下,蝉衣心中疑惑,“殿下今日为何将手钏摘了?”

    白穗闻言看了一眼空荡的腕间,眼睫在眸底打下一抹浅淡阴影,语气轻轻的,“丢了,无甚要紧。”

    马车在城门口缓缓停下。

    车厢外传来些许动静,车夫隔着锦帘道:“永宁公主,定北王府的车马来了。”

    白穗回京的消息已在三日前从边驿递了回来,顾听寒派人来迎并不在意料之外。

    蝉衣闻言很是替主子开心,想到路上听闻的谣言,自家殿下又一路上忧心忡忡的模样,主动开口道:“奴婢便知王爷等不及想见公主了,这般天寒地冻的雪天也要守在城门口。”

    白穗闻言并未言语,算起来,她与顾听寒已经两年未见,记忆中骁勇善战的定北王仿佛模糊成了一个浅淡的身影,唯有当年她只身去北梁前,男子的话语依旧清晰。

    那时他紧紧拥住她,呼吸微颤,暗哑的声音中尽是无能为力的痛苦,他说:“阿穗,等我,我一定会将你带回来。”

    玄羽军战败,梁军兵临城下,赫连爻提出令永宁公主前去北梁为质的要求作为交换,满城百姓的生命皆系于她身上,而她也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横担于她脊背上,沉甸而厚重的东西,是身为一国公主的责任。

    白穗眼眸微动,收回思绪,或许是梦中的情绪太浓烈,现在细细想来,梦与现实却有些许不同。

    她并未像那个梦中一般在北梁待了三年,而是,提前了一年多便回了长安。

    外面车夫递了印信后,守城的士兵终于打开了城门,定北王府的侍从随即上前恭敬地拜谒。

    蝉衣扶着白穗下了马车,女子披着白狐裘,腰肢纤细,弱不胜风,一双雾眸清盈如春水,她低头时云鬓间步摇轻晃,此刻纷扬大雪仿佛也静谧了下来,唯有她是天地间唯一一抹颜色。

    一旁小厮呆愣了片刻,随即绽开一张笑脸,弓着腰上前来,“王爷怜惜公主一路奔波,车舟劳顿,特意命小的差人在此早早候着,还好生叮嘱要换新制的轿辇来接您。”

    小厮说着话时十分心虚,不由瞥了一眼白穗一路乘坐的马车,这一眼便叫他惊奇不已。

    那马车车厢开阔,以低调的黑沉木做车身,素色云锦下坠了岫玉珠,帘角绣以精致的银色云水纹,被风吹拂之时,犹如流水粼波,暗藏潋滟。

    可不似边驿能拿得出。

    小厮压下心头的疑惑,正要躬身将女子请上轿辇,却见女子脚步微顿,声音清婉,如碎冰落玉石,问:“顾听寒呢?”

    白穗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侍从之间。

    和梦中一样,顾听寒没有来。

    ……

    王府西院,小轩窗外,竹枝压了积雪微斜,筛下薄薄的一层日光洒在暖阁内铺陈的织锦上。

    红木门扉将霜雪隔绝于外,一旁的瑞兽小炉中正烧着香炭,暖意丝丝地晕开。

    花梨木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周身被厚厚的锦被包裹,只余一双清丽的小脸露在外面,她面色泛着病态的红晕,双眸紧闭,眼睫微湿,满面泪痕,不住呓语。

    若是有心,便会发现这女子的面容竟与永宁公主有三成相似。

    “寒冬投湖,颜姑娘此番能被救上来已是万幸,幸而腹中孩子无碍,服下药后需得好生将养,切莫再受寒,只是心病难医,若郁结不解,终归是难调理起来。”

    一旁的御医将方子递给了侍从,转身恭恭敬敬地对立于床榻前的男子道。

    男子眉目俊美而凌厉,身姿颀长地立着,周身气质幽冷,眼眸犹如二月寒潭,幽邃不见底。

    阿穗还活着的消息传来,王府上下有关颜宛月是阿穗替身之事便口耳相传,都道永宁公主回来了,势必再无颜宛月的容身之地,昨晚有侍女议论此事,不经意间入了颜宛月的耳,她悲痛之下投了湖,幸而被及时发现,他连夜宣了御医,才将人救过来。

    屏风外的下属垂首恭恭敬敬地道:“属下已经将两个私下妄议主子的侍女处死,此外——”

    下属微微抬了眼,心中揣摩了一番主子的想法,接着道:“在城门的侍从传回消息,已安然无恙地接回了永宁公主,顷刻便可回府。”

    顾听寒听完后神色微顿,目光渐渐转至窗外。

    一簇积雪从竹叶滑下,摔落在窗柩上,有鸟雀飞落,啄着碎雪,又歪头转着瞳仁望向室内。

    阿穗回京了。

    想到此,男子素来冷清的目光中稍稍流露出一丝柔软的情愫,心中多了几分动容。

    他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张清晰深刻,令他眷恋的面容,骨节微攥。阿穗还在,她回来了。

    当年白穗孤身前往北梁那最后一瞥,犹如一把利刃在他心间狠狠地破开一道口子,搅弄得鲜血淋漓,湿漉漉的疼痛包裹着,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幸而后来遇见颜宛月,她与阿穗生得有几分相像,刻意使她换上阿穗的装扮,便仿佛阿穗还在自己身边,心间的那道伤口也于两年的光阴中渐渐掩埋。

    顾听寒心中素来淡漠的情绪缓缓涌动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想去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可下一刻衣角撑开,另一边正紧紧握于一只纤细的手中。

    他脚步顿住,仿佛有一盆冷水泼在心间,令他彻骨寒凉。

    他要怎么去见她?她生死未卜的这两年他做了什么?明明向阿穗许诺忠于一人,可又该如何向她解释颜宛月的存在?

    床榻上的颜宛月仍旧昏迷不醒,她攥着顾听寒的衣角,在梦中不住地唤着他的名字,又有泪珠从眼睫下滑落,没于枕头上。

    平日里看见这样的颜宛月,他必会心生怜惜,不住安抚,可今日却无暇再顾,心中罕见地生出几分慌乱。

    “从元。”他强作镇定,声线冷然,对下属吩咐道:“西郊有处院子空着,且先将颜姑娘送回去将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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