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歌莫拉不需要上那两位家庭教师的课。虽然如此,她比前几天更早地被叫起来。小孩子的身体真的很麻烦,歌莫拉觉得自己像被下了沉睡咒一样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接过别人递给她的裤子和长袍。她真怀念自己的还是魔女的时候,一个非常简单的清醒魔咒就能让这困意消失。唉,可却不行,她现在必须是个什么也不会的柔弱小姑娘。她本来也是从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姑娘长成魔女的,现在重新变回这副样子,一切却叫她难以适应了。处处都是不便,处处都是掣肘。是,成熟的灵魂让她智力超群,轻而易举就能当个天才,但学什么都太简单就意味着乏味。她的两位家庭教师不停地夸赞她真是一个伶俐的孩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呵呵呵。他们现在给这个必成大器的小孩讲完了字母表和两位数的加减法。

    比普通的孩子幸运点的是,她暂时不用把字母表和算数表抄十遍。她说她不想抄,对女儿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爱”的气息的诺玛尔夫妇于是对那两位家庭教师说:那就别抄了。

    耶。

    魔女强撑着穿好衣服,必须动作迅速,显得她没有因为困而脑子成了浆糊(实际上她的脑子就快成浆糊了!),不然奶妈兼保姆乔就要帮她来穿!其实大魔女在自己塔里做实验做到昏天黑地时也会让魔像照顾她的起居,但是操纵魔像服侍主人和接受一个女人对幼童的照顾可是天差地别,歌莫拉不会接受后者,后者是羞辱!她自己洗了脸,漱了口,下楼去吃早餐。客厅里站着一个摆着个臭脸的神官——这位叫文森特的年轻神官见到她,还是那幅看嫌疑人的表情。神官没好脸色,诺玛尔夫妇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当他们看到“莉莉”时,温暖的笑容立刻回到脸上。

    但也没笑太久,因为他们还得告诉他们的女儿,这个不待见她,也不被他们一家待见的神官要负责接送她,希望莉莉能在路上听肖神官的话。

    所以这个讨厌的家伙叫文森特·肖?

    “我讨厌他,”歌莫拉一副童言无忌的模样,大声说,“他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定要他接送我,乔不就够了吗?”

    诺玛尔夫人立刻就笑了。诺玛尔先生也笑了,笑完后对肖神官说:“请您别介意,莉莉之前的状态和正常的孩子差得太多,现在起步也很晚,还不懂什么是礼貌,只知道实话实说。”

    肖神官倒还挺坦然,一点也不尴尬。

    “真诚是我神喜爱的美德。”他这样回答诺玛尔先生,接着转向歌莫拉,告诉她说:“让我来接送你是坎德大人的安排,坎德大人有他必须如此的理由。我确实不喜欢你,但我保护一个人的安全不需要我去喜欢她。诺玛尔小姐,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把私人情感和必须接受的安排分开。”

    无懈可击的回答。

    歌莫拉撇撇嘴。就算她还有心再辩,“莉莉”的人设也不允许她继续。这种年纪的小孩哪知道怎么反驳这种完美的大道理!算了算了,赶紧吃饭去。

    走前,她听见“莉莉”的父亲开口,问肖神官:“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出城呢……”

    出城?他们还要出城?

    歌莫拉暂时还不知道这里是那儿,但从这里的口音和这么浓厚的光明信仰来看,她也知道这里大概属于哪片地区。在这几天应付无聊的客人的过程中,歌莫拉一直努力搜集信息。很可惜,闲聊天的人聊的东西大都很无聊,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听来听去最有用的信息还是因为聊起坎德要当她老师时,他们说了一些关于坎德骑士的事:坎德骑士是裁决所的骑士,去年来此驻守,是这里最年轻的红袍骑士。

    这很不寻常,像他这种年纪的红袍骑士,要么在裁决所四处追剿恶徒,要么在圣地守护总殿,要么在各大帝国的皇城驻守神殿,总之不是来这种安逸平静,繁荣富足,没有恶徒需要追剿,没有恶兽需要消灭的地方。

    歌莫拉吃着早餐,听着客厅里断断续续的对话。诺玛尔先生觉得出城好危险,就算这里向来太平,万一有什么邪恶的东西路过呢?

    歌莫拉差点笑出声。

    这就是活在安逸里的普通人。魔女轻轻摇头。有极其微弱的一点危机的可能性就开始忧心忐忑。而对像他们这些在刀剑和尸血里行走的人来说,有一半活下来的希望,就算称得上是“安全”,是值得一试,不可多得的机会了。

    而那边,肖神官也没有解释多少“万分之一的危险可能性对于一个踏入魔法世界的人来说就是没有危险”,无论诺玛尔先生问什么,他都只有一种回答:这是坎德大人的安排,坎德大人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你们相信坎德大人吗?

    谁敢说不相信呢。

    谈话声没有了。

    吃完早餐,她跟随肖神官走出家门,诺玛尔夫妇和保姆乔跟在他们后面,站在门口。清晨,空气里漫着淡蓝色的雾霭,湿漉漉冷飕飕地往人皮肤上窜。门前有一匹马,肖神官把她抱上马背,接着自己再骑上去。他伸出两只手握缰绳,整个人完全围住了歌莫拉。这时候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显出体型的差距和压迫感来。歌莫拉不自在地缩了缩,想要离身后那对她始终怀有怀疑和戒备的青年远一些。但是马鞍就那么大,她缩也缩不了多少,反而让文森特·肖察觉她的反应后,发出一声含有轻蔑的嗤笑。

    歌莫拉决定把这个神官记上她的死亡名单,排在那个叫坎德的骑士后面。

    她感到身后的人扭了一下头,似乎在向诺玛尔一家的方向致意,这才想起她也应该对“父亲”“母亲”和“姆妈”表示表示,道个别。她刚一侧头,神官却一甩缰绳,马撒腿跑起来。她毫无准备,惯性让她重重往后一撞。

    这人故意的吧?这还是光明神的神官吗??刁难小孩子???

    勉强调整好平衡,不用靠在这个令人厌恶的神官的怀里后,歌莫拉又悲催地发现:马太颠簸了。大魔女不需要骑马,早年里她骑扫帚,扫帚不会上下波动,后来她学会了直接御风而飞,更不用考虑马了!从城里到城外,飞驰的骏马不用花太长时间,但从马上下来的歌莫拉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打了一顿似的。她想揉揉自己,又不想在文森特·肖面前示弱。但对方从她僵硬的姿势上就看出来了:“疼吗?第一次骑马都这样,骑着骑着你自然就知道怎么不疼了。”

    嘿,反正她现在是小孩。歌莫拉放心大胆地吐出舌头,对神官做了个鬼脸。

    “何必这样为难一个孩子呢?”一个声音突然出现。

    歌莫拉:啊!!!

    有人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后,激起了魔女条件反射的危机感和恐惧感。在她从前的生活里,没人会为了开玩笑吓唬人玩突然出现在你的近旁,这是严重的冒犯,可被直接视为对你的示威,甚至可以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歌莫拉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现在,她显然是打不过在场的两位光明信徒的。

    “嗯?”坎德说,“抱歉,吓到你了?”

    歌莫拉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认为按照人设应该这样表现。她觉得如果坎德真的把她当做孩子看,应该再调笑几句,但是没有。是沉默,死寂的沉默。她能感到两个神官的视线粘着她。他们又在转悠什么念头呢?

    “那么坎德大人,”肖说,“我先回去了。”

    “嗯。”坎德说。

    马蹄声远去。

    “不是故意吓你的。”坎德说。

    歌莫拉:我看就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很怕我?”

    歌莫拉:你将来会死在我手里!

    “在神殿的时候,那是一种常见的测试,查看孩子的魔法天赋,若是你毫无天赋,无法凭不能将袭击你的魔力逸散出去,我就会确保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歌莫拉:常见你个鬼!

    歌莫拉从来没见过那种测试!虽然仔细想来,那个测试确实很简单便捷,还能彻底地测出被测者地潜能,但对考官对要求也太高了?!这种测试好像是为了测试材料的坚固性而一拳砸向它——你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这块材料是能够承受,还是出现裂纹?就算能判断出,要收回已经砸出去的拳头也是很艰难的,大部分人都会直接把材料打穿好吧!你确保——你拿什么——

    夜魔女又想起曾经与坎德的那一战。怀着一丝丝嫉妒和不甘,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确实能保证。

    而她不能。没有做到过那种程度。

    从利用各种材料,介质,和神的联系来获取的力量上,夜魔女占有绝对的优势,但在魔力精微的操纵上,不得不说,坎德还真是超乎寻常地优秀。

    好吧。魔女在心里磨拳搓掌。既然坎德要当老师,那她就要当个好学生!她会学到他这种令人惊叹的掌控力,然后有朝一日,她会用这种技巧慢慢地把他碾碎!

    “我向你道歉,诺玛尔小姐,”坎德说,“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做了。”

    歌莫拉:哦。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诺玛尔小姐?”

    歌莫拉:问了你也得说啊!

    虽然不觉得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对方这么说,她就得问点什么。于是“莉莉”扬起头,轻轻抿着嘴,望着坎德,摆出一种难过的表情:“为什么肖神官很不喜欢我?我做错过什么吗?”

    “你没有做错过什么,肖神官也不是不喜欢你,”坎德的声音还有股和蔼味,“只是你和一个邪恶的魔女长得太像了,见过那个魔女的人都免不了对你格外关注些。”

    歌莫拉尽量不让自己的惊悚表露在脸上。

    就算你是崇尚真诚的光明信徒,这么真诚真的没关系吗???

    “一个……邪恶的……魔女……”歌莫拉艰难地想着她能说点什么,做出什么表现才符合莉莉的人设,“她……有多邪恶?”

    “她毁灭了一个城市,屠杀那里手无寸铁的居民。”坎德回答,“被夜魔女毁灭的格林菲尔德,肖神官正是那起事件的幸存者。”

    啊这……格林菲尔德,歌莫拉当然记得,她就是凭那次献祭与她的神建立起联系。居然还有幸存者吗?她不记得了。

    坎德说:“当然,这和你没有关系,肖神官已经私下向我言明,他知道,你和那个魔女没有任何联系。”

    “真的吗……我完全看不出来他知道啊!是……那个叫夜魔女的坏人毁了他的家乡,他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夜魔女呢?”

    快告诉我关于夜魔女的事!!!

    “夜魔女在十年前已经去世了,”坎德回答,“但是在我们把她的尸体火化前,有人抢走了尸体。前几年,我们发现了你……”

    虽然歌莫拉确实希望得到点信息但坎德的坦诚让她非常不安。

    “所以我可能不是神迹,”歌莫拉尽量表演出一种错愕,“我是魔女的阴谋?”

    “一切都不能肯定,诺玛尔小姐,”坎德说,“也许你是,也许你不是。”他居然没有继续装作和蔼可亲的模样,告诉“莉莉”你肯定是神迹,你肯定不是魔女的阴谋。他居然……看起来有了那么一丝丝冷酷和无情。

    “那您觉得呢?”歌莫拉说,“你觉得我——”

    “这不重要,诺玛尔小姐,”坎德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吗?其实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你明白吧。”她应该说她不明白。

    她明白。

    而坎德也知道她明白。

    这难道不是马脚吗,坎德看出了她远超一个孩子,一个因为不正常的理由突然恢复智力的“白痴”的心智……为什么……

    歌莫拉注视着坎德,想要从那双眼睛,那张脸里挖掘出什么。那是一张如此英俊,如此完美的脸,挂着如此完美的微笑,如此完美的温柔和蔼。

    如此完美的面具。

    她无法知道为什么。

    而坎德不需要她试探。

    “你是我神的奇迹还是魔女的阴谋,都不重要。你不是某个力量的傀儡,你是你自己,一个独立的个体,”坎德说,“如果你志愿向善,你就是我神的神迹,如果你志愿向恶,你就是魔女的阴谋。但是,因为你这张脸,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人在默默关注你。普通人的小恶或许会被姑息,可你的小恶却被看作阴谋的佐证和向恶的苗头。”

    一阵风吹过女孩,吹着她被冷汗浸透的后背,带来一阵阵凉意。

    坎德说:“这不公平,不是吗?所以我要告诉你这一切。”

    歌莫拉:……啊?

    坎德说:“你应该知道你会面临着什么样的考验,你应该知道你会面临什么样的苛待。这样,你才能全力以赴,你才不自暴自弃。”

    歌莫拉终于明白,坎德的态度为什么让她这么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坎德!对她!有这么多!莫名奇妙的!期待!和善意?!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歌莫拉问。

    那张完美的面具出现了裂痕。坎德盯着她的脸,流露出一抹微妙的伤感和痛苦。铺天盖地的困惑涌向歌莫拉。好怪啊!坎德这种态度好怪啊!她怎么感觉……坎德是不是……认识她……夜魔女?

    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坎德的脸,果然还是觉得:他们不认识吧!

    “曾经,当我还是个和你一样大的孩子时,我有个朋友,也叫莉莉,”坎德说,“我们互相救过彼此的命,比亲人还亲,但是后来……命运让我们分开了。”

    莉莉!一个稚嫩的男孩的声音闯入了歌莫拉的脑海。他的声音淹没在尖叫声里,那是一个稚嫩的女孩的尖叫声。

    她自己的尖叫声。

    “再后来,”坎德说,“命运让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变成了黑暗中的野兽,残暴冷酷的恶徒。人们都说她天生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但我知道不是这样,我还记的她小时候的模样,她不是天生就注定走向邪路……但她最终……我希望世界上别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希望——莉莉·诺玛尔,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那位朋友,我希望你不要步她的后尘。”

    歌莫拉想起来了。

    那是在她成为她的老师的学生之前的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已经很久不想起那段时日了,那时候她是一个对魔法一无所知,对怎样运用力量一无所知的孩子,那时候她还任人欺辱。那是一个战乱纷纷的年代,她从有记忆起就在流浪,很多孩子和她一样在流浪……有一个男孩和她关系最好,相处最久,但是后来,他们遇到了一个人,因为他是金发,她是黑发,他是蓝眼,她是紫瞳,他没胎记,她有胎记,于是他带走了他,赶走了她。

    那个男孩叫……

    “对了,我还没有向你正式自我介绍过吧?”坎德的声音在歌莫拉耳朵里好像变慢,变缓了,“吾乃光明神之信徒,光明神殿之护卫,来自玻尔兰德的神官,红袍骑士赛罗姆·坎德。你可以叫我赛罗姆。”

    ……赛罗姆……他握住她的手,逸散了击向她的魔力。那个男人哈哈大笑,他说赛罗姆天赋异禀,他愿意收他为徒。请也收下莉莉吧!赛罗姆请求他。但是男人抓着她的头发,露出她左眼的胎记。男人说:

    这是邪恶的印记,我神不喜欢这样的不洁之人。她不配成为侍奉我神的神官,如果她幸运,她可能成为圣坛下跪拜的信徒,沐浴我神恩惠的光辉。

    “我可以叫你莉莉吗?”

    歌莫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别吧,坎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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